折枝记

树上有两枝,一支粗壮,一支纤细。
那粗的一枝颜色铁青,花纹盘曲,好似古松的根脉,又似铁打的筋骨,乍看是极好的材料。林匠见之,每每含笑道:"这是神木血脉。"便又精心修剪其旁逸斜出之细枝,以堆肥培其根系,使这粗枝愈发横亘于树冠之巅,在日光里招摇。每逢风来,先夺了弱枝的光照,又刮走弱枝的雨露。于是这枝便显出一种圆熟的荒芜来,倒也真像那么回事了。
至于那纤细的一枝,倒也不计较什么。光照被夺了,便侧向生长;雨露不足,就生得叶片厚些;风力过猛,就练出韧性。日复一日,年复一年,它生得并不雄伟,只是从容地活着,偶尔向阳处漏下几缕游丝般的光,倒也够用。有一年大旱,林中许多古树枯萎,唯它竟熬了过来,原因大约是木质里积存的水分,与那些风声雨声都不曾夺走的坚硬内心罢。
终于雕匠来伐木制器,一见那粗枝便大喜,因其形状早已顺应人意,只需略加打磨,便成器物。而细枝呢,反倒被嫌弃太过倔强,木质里含着看不见的逆纹,恐难驾驭。匠人摇头而去,临走还道:"朽木不可雕。"
后来的事我全记得。那个粗枝削制成名贵家具后,摆在堂里不过三年五载,便在某夜"咯啦"一声自行碎裂。主人惊起查看,发现裂处暴露出绵软腐朽的内芯—原来多年的养尊处优,只成就了外表的虚张声势。
至于那细枝,它被另一位老匠人拾去。匠人摩挲着其上风雨刻蚀的纹理,忽然笑了:"妙哉,这是个活物。"经年累月地雕琢,细枝渐显真容,木质中交错的内纹竟是极好的防裂结构,那些看似碍事的节疤最终化为器物的点睛之笔。当它最终被制成一架古琴时,发音竟是出奇地清越深沉,指尖轻拨,便有风雨声从木纹间涌出。
琴成之日,老匠人立于檐下听雨,忽然自语道:"凡木之生,或为匠人眼中材,或为风雨刃下鬼。"话音未落,檐角雨水滴在一段待斫的树枝上,那声音清越得几乎不像水滴,倒像某种回答。
世间所谓修炼,大抵如此。